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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所谓多艰,那是真的连生存都无以为继。但是生在如此门户,沈劲所谓多艰,无非是又受父兄训斥,又或者被人讥讽不及其兄远甚。
杜赫眼下已经够烦躁的了,更没有耐心去开导一个权门贵子的些许迷茫,闻言后干笑两声,便又闭上了眼。
沈劲倒不觉得自己这句感慨更像是惹人生厌的炫耀,凑在杜赫身边又叹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阿叔,依你看来,我是不是一个无用之人?家门废犬?”
杜赫本来不欲搭理沈劲,可是听到他竟如此自贬,才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便不免上了心。这少年在其兄长如此光辉覆盖下,似乎连自信都渐有不存。
即便别的都不谈,沈劲乃是他家未来婿子,杜赫也不愿见其因为信心缺失而沦为一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权门纨绔。
虽然凭着沈氏权位以及前景,完全可以庇护其人一生富贵安乐,但杜赫也明白眼下的辉煌绝对不会是沈家权势的终点,像沈牧、沈云等人都已经渐渐获得独当一面的地位。沈劲如果没有了上进的信念,哪怕一生衣食无忧,但在未来的沈家被边缘化是必然的。
其实在杜赫看来,这个少年其实禀赋不差,生在如此门户但却没有养成纨绔劣习,可见天性也是纯良,而且弓马武艺娴熟,有着很旺盛的建功立业之心,以父兄为榜样,并不像寻常高门膏梁一样耽于安逸,由其发展,未来成就并不逊于眼下的沈牧。
老实说,在杜赫看来,类似沈劲这样的少年,才算是沈家这样一个底蕴不深但又求进心切的武宗豪门子弟正常该有的表现。至于大都督这种妖孽人物,完全就是苍天垂青,气数加持!
但大概是有其兄长那么光辉鲜明的一个对比,时人包括亲长对其都是期许过甚。杜赫就明显感觉到大都督对这个幼弟寄望极高,不独只满足于其人只是单纯的战阵之才,想要更全面的培养起来。
但这些过高的期望累加起来,带给少年庞大压力的同时,也会在其心中积攒起大量的挫败感。一旦挫败过甚,认定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进取之心自然也就淡了,渐渐就会沦为一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想到这里,杜赫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郑重说道:“阿鹤你何出此言?莫非近来又有闲人浪语聒噪?那些无谓之词,大可不必理会。我知你家玉树高标,余者难免形秽。但若推及整个江东乃至天下,大都督都是世道高标,人莫能及!”
“永嘉之后,社稷倾颓日久,时贤莫不尽力回挽,十数载悲苦壮歌,但能成此壮功者,不过一人而已。若是以此论断时人贤愚与否,则世道诸贤,无论老幼,尽为无能之众,天生废材!”
杜赫这一番意思,那就是要品评论断人才高低优劣的话,大都督是一个档次,剩下的其余人再来彼此比较贤愚与否。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果然好看许多,不乏自豪道:“早年我还在江东庭门里,我父就多言阿兄旧事,讲起阿兄冲龄之年入于都下,便艳才惊世。时流多少少识多怪之徒,纷纷败于阿兄足下,自叹不如,江东灵秀集聚一身怒发,岂是时流庸类能作比较!”
杜赫听到这话,脸庞顿时一黑,须知他自己也是沈劲所言少识多怪的时流庸类中的一员。
沈劲倒没有察觉到杜赫神情的变化,仍是自顾自倾诉苦水:“我父时常教我,家门有此贤兄,是我毕生福气,这一点我自然也知。旁人多以阿兄讽我无能,但他们这般讥笑时,又怎么不稍作自望,自身可及我阿兄一二!所以此类言语,我向来都是不作回应。”
“既然阿鹤你有如此豁达所见,又怎么……”
杜赫听到沈劲这么说,心内才松一口气,毕竟这小子未来注定也会是他家一个强援,不过转而又不乏疑惑道。既然你这么看得开,又来我这里无病呻吟做什么。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滞,才知自己一时忘形,反倒让刚才的铺垫稍有露馅。
他连忙又换上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捂脸长叹道:“常人或可此想,那是因为并无我与阿兄这般亲厚。嫡生兄弟,血脉相连,高低却有如此悬殊,我又不是恬不知耻之流,每每自览自问,阿兄冲龄便为家业奔走不定,弱冠之年便成擎托王业的高勋重臣。我如今也是马齿虚长,又为家业、为社稷有何创建?”
“阿鹤你有此自励之想,已经是难能可贵。时流多少浮浪任性之众,生来只是迷于享乐,不望人世疾苦,王业困顿。就连我自己,也为乱世所迫,蹉跎年久,及至南归之后,幸遇大都督,如今才能为王事稍尽薄力,未负此生。你有此警惕之心,又有父兄提携扶助,来年何愁功业不著!”
杜赫眼见此状,难免又苦口婆心劝告道。
然而沈劲仍是心情低迷之状,频频揉眼甚至搓出一点泪花:“多谢阿叔宽慰,我也知阿兄天赋奇异,远非常人能比。各人自有命数,不愿父母待我太薄,惟求自身能够长进,不让时人笑我太多!”
“阿兄冲龄重任,如今我是难及。但少年被甲从戎,我是不能落于其后!所以今次阿兄归镇后,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告请入军任劳,绝不闲坐!见贤思齐,踵迹而行,阿兄能够做成什么事业,我虽然不及,但只要以此为效,未必差于余者!”
讲到这里,沈劲抹一把眼角似有似无的泪花,大声说道。
“少年正该有此志气,书庐苦学,终究浅知,才为所用,才能锋芒毕露!”
杜赫闻言后也忍不住拍掌喝彩,为这少年有如此抗压能力而感到欣慰。扪心自问,若是他自己处于沈劲这一位置,其实心态未必能够如这少年保持端正,斗志不泯。
不过这会儿,杜赫的休息时间也结束了,眼见少年已经不再阴霾,便打算端茶送客了。这也是大都督在镇中大力推行饮茶之风后,由此延伸出来的新礼节。
不过杜赫茶也喝完了,沈劲表态也完了,却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而是又上前亲自为杜赫斟满一杯茶,脸上带着些许羞怯,似乎有所暗示。
但杜赫眼下正为诸多事务困扰,哪能接受到这些讯息,见状后只是摆手道:“茶就不必再喝了,阿鹤你既然已经有此决定,来日大都督归镇,我也会为你助声,河洛虽然已定,但周边仍然不乏余处磨砺人才。你能谨守此心,我也盼望你功名捷报。”
沈劲见杜赫表态逐客,便又几分傻眼,张张嘴才又说道:“阿叔,我是以阿兄为榜样法行……这、这,内外都是如此啊……你、你总得给我一个定论啊!”
杜赫见状后,不免有几分疑窦,稍加沉吟之后,再回味沈劲那充满暗示意味的话语以及略带羞涩的神情,总算是明白过来,这小子哪里是有什么人生困惑,就算有那也跟大都督无关,他是想娶媳妇了!
以阿兄为榜样?大都督与长公主成婚,那可比如今的沈劲还要小一些啊!
杜赫明白了沈劲的暗示后,一时间真是气得牙疼,他已经够忙碌了,这小子还来添乱,偏偏又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姿态,让他信以为真安慰良久。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也觉得这件事应该提上议程了。毕竟时下尤其是权贵门户,子弟成婚本就不拘年龄,遇到合适的,冲龄婚配也正常。
如今沈氏是越来越势大,而他们杜家虽然也是京兆大户,但在江东实在算不上什么,堂兄壮年夭折,唯一所恃者便是他与大都督的旧谊并共事年久的情分。
如今沈家乃是江东当之无愧第一联姻对象,他们家这一份婚约不知令多少人羡慕不已,能够及早确定下来,也是一桩好事。
这倒不是杜赫想要以此邀荣,因为他在江东立足未久便过江北上,留下寡嫂并小侄女一直被沈家收养关照,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了选择。若是当中再出现什么波折,那么他家侄女毕生都难喜乐,他与大都督之间也要有所隔阂。
虽然他是相信大都督和沈家的信义,但保不准暗地里又有一些别的险恶干涉。虽然沈劲自己前来求亲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提醒了他应该尽快与沈氏亲长们讨论此事。
沈劲见杜赫沉吟不语,便有几分急切,说道:“阿叔,我向你说要投戎建事是真,我对阿陵娘子那、那也是……唉,我家满门英迈,我是不能忍唯独阿陵娘子终身所托庸类!但战阵祸福难测,我、我也……阿陵娘子长在我家,若能全此礼节,即便我有恶事临头,小娘子也可二配,而不是我家所养、所养……”
杜赫原本还对沈劲不乏怨念,听到这话后才又正视起来,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是一个至情至性、有所担当之人。
这意思也很简单,沈劲担心他在战场上有不测回不来。但杜家阿陵娘子长养在他家,虽然彼此有婚约,但没有成事实。如果沈劲就这么不在了,那么杜家娘子名分上实在不好听,说不清是沈家家养奴婢还是其他。
但正式迎娶之后,便是沈劲的未亡人,这是不影响日后二婚择偶的。而且由于跟沈家有了这样一个确定的名分联系,反而有可能吸引更多更优秀的求婚者。
一时间杜赫也真是哭笑不得,既有感于沈劲对自家侄女的关怀之情,又不免感慨这小子实在乏甚战阵常识。虽然战场上的确是祸福难测,但沈劲作为大都督的嫡亲兄弟必然会被重点照顾,只要不自己作死,那真是想死也难。如此想法,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
但既然沈劲找上了他,并且如此许诺表态,杜赫也总要有所回应,便正色道:“阿鹤你能有此心意,实在让我欣慰。我家娘子名门之后,长成也是温良贤淑,足称佳偶。但此事并非你这郎君能决,稍后大都督归镇,我定亲自问讯。待到府下事务略有清闲,再过江与司空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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