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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已入掌控,荆镇独木难支,下一步便是解决荆州问题。或许此事阻力仍然不小,但皇帝手中仍有筹码,那就是对王敦党羽的禁锢之刑。
王敦之乱,若真深究,牵连甚广。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肆意扩大打击面致使朝野上下人人自疑。之所以态度强硬坚持禁锢,其真正意图还在荆州,以解除禁锢来换取朝臣支持,扫除罢免荆镇的障碍。
若荆江重镇皆能复归掌握,皇帝心内便再无后顾之忧,便可大展抱负,恩威并施,择善扶植,分化瓦解,不出几年,士族之厄再不复存!
一想到这里,皇帝便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引吭高歌,心内理智提醒他勿要得意忘形。世家大族彼此勾连牵扯,难缠得很,尽管他已经梳理出一个脉络,但也需要抽丝剥茧,徐徐图之,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免得一着不慎便全局崩盘。
如果说平灭王敦能够成功尚存一丝侥幸,多赖江北流民之兵。那么今次围绕江州的博弈,既让皇帝领略到世家大族瓜葛牵扯、盘根错节,难以力破,同时也洞察到这些士族的软弱之处,形似罗网,实则稀疏。
话说回来,皇帝今次之所以有神来之笔,以庾亮为破局之点,主要源于吴兴沈氏在今次动乱中的自存之道。
对于沈充,皇帝殊无好感。前次王敦为乱,若非此獠兴兵响应,祸乱三吴,致使腹心动荡,牵扯了朝廷很大力量,王敦绝无可能那么轻易就直趋建康,威逼禁中。因此,在皇帝心目中,恨不能将沈充执之脔割!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吴兴沈氏虽无清望,却深植吴地,勾连乡里,形如疥癣却难拔除,动则糜烂成患。在扫灭王敦这个大敌之前,绝不能对其流露杀意。因此,皇帝不惜许以三公之位,惟求稳住沈充,继而集中全力击破王敦。
然而沈充却封还符印,不受拉拢。皇帝震怒之余,已做好最坏打算,幸而三吴之地俱有义师兴起,令皇帝不至于乱了方寸,心内已经决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将沈充也一网打尽!
不过接下来吴地发生的事情,却让皇帝有眼花缭乱之感,先有庾怿孤骑入营迫降沈充,化解东面兵灾,后有吴地士人推崇赞许,直呼沈氏高义。
能够缓解吴中压力,皇帝自是心悦,唯有一点不忿,便是沈充无视三公高位,却伏于庾怿一人。但无论如何,这对危若累卵的时局而言都是一个好的的变化。可是直到台城奏对时,庾怿流露出回护沈充的急切心情,让皇帝警兆陡升,意识到其中隐患。
此时最大兵危已解,朝廷已经摆脱被动局面,再转回头看吴兴沈氏,已经不成大患。
尤其先前兵事中皇帝见识到江北流民之兵可用,无论再如何摆布吴兴沈氏,皇帝心中都大有底气,岂能再容沈氏独立皇权恩威之外为权臣獠牙,若不为用,宜当剪除。因此,他才默许南顿王向沈氏示好。沈氏虽然不逊,但若妙用得宜,无论掌控吴地,还是制衡新晋方镇,都不失为一招好棋。
然而接下来沈氏的反应却又大出皇帝预料,推举纪瞻出头,飞快与南士连成一片,再无把柄可抓。
时局之中不管任何人,或限于立场,或限于地位,都无皇帝这种超然而上、通览全局的视野。再看沈氏在动荡中的表现,反应灵敏,应对妙绝,左右试探,四方借力。在如此混沌难明的时局中,百家齐喑,竟成一家独秀之势!
虽然对沈氏殊无好感,但察其行迹,皇帝也总结出几点体会。不拘泥成法,不媾和一家,谨守自家豪强优势为立足之基,应势而动,顺势而为,俾成赢家。
这给了皇帝很大触动,沈氏一地乡豪而已,都能由乱局中借势风行,而自己贵为天子,法统大义所在,岂能没有破局良策!之所以困蹇时下,只是他此前惯于正面相抗,忽略了迂回侧击而已。
所以他这次不再直接对抗瓦解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而是拉回颇有另立山头趋势的内兄庾亮,借豫州侨门之力将自己的人选推上江州刺史之位,打开局面。
心内正愉悦之际,皇帝却看到南顿王正束手立于御道旁,青练单袍,不着冠冕,神色恭谨有加。看到皇帝乘辇行来,便远远伏于道上。
看到南顿王这副模样,皇帝心内不免怒气滋生,这愚钝之人白白错过自己为之营造出的大好机会,不只让沈氏漏于网外,更激起南士愤慨之心,继而让自己在江州之事无从借力,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本来不想理会南顿王,但权衡片刻后终究还是停下来,垂首道:“王欲何为?”
司马宗俯首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对答道:“臣拙于任事,虽遭罢黜,不敢怀怨。惟念不能常睹君颜,心实怅然。今日并无所请,只想于道旁聆听圣训,以慰心疾。”
皇帝听到这不乏悲戚之语,心内便是一哂,他自不会相信南顿王会因见不到自己而忧思成疾,只是念及时下宗室本就零落,血脉之亲纵使不堪,也总比那些各怀心思的外臣可信一些。
他让南顿王起身答话,说道:“王乃宗族长者,先帝在时,便多赖王佐。朕非不肯任王,物议时下,尚需避嫌。王宜归而自察,时日稍迁,自有任用。”
南顿王恭声应是,俄而捧出一方锦盒,双手奉于君前,说道:“臣居家中,颇仰清趣。屡求丹阳许仙师,得此佳品,恭请陛下品鉴。”
皇帝微微颔首,便有内侍接过锦盒呈上,打开看时内中寒食散洁白如霜,品相上佳。皇帝虽不耽于物乐,但时下心内畅快,便接受了南顿王的进献,又勉励嘉许几句,然后才起驾返回?仍贰
南顿王侧立御道旁,恭送圣驾,良久之后才徐徐转身离开台城。
返回苑中时,皇帝才想起宫内尚有一个沈充之子等待自己召见。回到殿内休息片刻,皇帝先将旧苑侍者召来询问,聆听片刻后眉梢蓦地一挑,旋即便冷笑道:“投我以木瓜?果然是吴中乡豪貉子,轻浮无礼。欲为朕之佳婿,倒要看他有没有相匹的才具,把人带来吧。”
过了大约半刻钟,沈哲子低着头在侍者带领下走入殿中,不敢抬头四处打量,眼盯着地面,待那侍者脚步停下后才恭敬下拜:“小民沈哲子叩见陛下。”
良久听不到回应,沈哲子心绪渐渐下沉,莫非这就要给自己下马威?
脑海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你是要叩到什么时候?”
闻言后,沈哲子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正当壮年的年轻人坐于案后。尽管对方衣着并无华贵标识,只穿宽袖大衫常服,不过沈哲子也确定此人便应是当今皇帝司马绍。因为对方相貌极有混血特征,须发泛黄,鼻隆眼深,不正是王敦所言“黄须鲜卑奴”。
沈哲子观察皇帝的同时,皇帝也在审视着他,少年清秀脸庞上满是拘谨,尤其显眼的是腮部两道红印,似乎是趴在案上睡熟被衣带压出的痕迹。
略一想象那个画面,皇帝心内便是一乐,这少年被自己安排在旧苑中,又斗胆吟咏情诗撩弄公主,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禁中安眠。皇帝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知道这小子是早慧聪颖,还是无知无惧。
沈哲子确实是在熟睡中被唤醒,他心里虽然惴惴不安,但昨夜制定那隐爵隐俸到了后半夜才睡去。本就睡眠不足,又一个人枯坐一直等到午后,便索性不管不顾,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察觉到皇帝灼灼眼神望着自己,沈哲子下意识低头,而后发现身旁的侍者早已经连番示意他退到下首去,这才醒悟时下大概还不兴“免礼平身”那套答应。他讪讪倒退,然后跪坐在殿旁座具上,敛息宁神,目不斜视。
此前虽有惶恐,可是现在见到皇帝,沈哲子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收敛神思,准备应对皇帝的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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